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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的背叛

栏目: 心灵驿站 作者: 文/曾渝 浏览量:

父亲是一个坚定而执着的人。

 

父亲生长在那个饥馑的年代,十二岁丧父,两个姐姐已出嫁,还有一个年仅五岁的弟弟,母子三人相依为命。十二岁,正是一个孩子天真烂漫的年龄,父亲却成为了家庭的顶梁柱,锄地,耙田,挑煤灰,参加集体劳动,无所不能。孤儿寡母,生活也着实艰辛,有些并无恶意的乡邻时不时地戏谑道:“老张家恐怕早晚要散了哦……”

 

可父亲偏偏就是个要强的人。瘦弱矮小的他一次只能挑二十斤,别人跑一趟他跑两趟;犁田的时候上不了枷,奶奶把枷上好,父亲赶着牛犁田。生活的磨难没有让老张家散了,反而成就了父亲坚韧顽强的性格。多年后,他曾弯起手臂,鼓起结实的肌肉,自豪地说 :“老子靠这两根筋生活!”自强自立的豪迈之情溢于言表。

 

 

从我记事起,父亲就带着我参加劳动,割麦,种豆,摘菜,拾豆荚。虽不辛苦,但往往从清晨的睡梦中被叫醒,我多有不乐意。干旱的夏天,需要从河里抽水灌溉稻田。家里有一台抽水机,父亲扛着它来到河沿,我在旁边帮着递工具,拉水管,倒也学到不少劳动技术。白天是没有工夫的,抽水总是在晚饭后。趁着月色,父亲架好抽水机,留下我在河岸守着,他便去给别人家打零工。父亲有一门砌灶的手艺,十里八村,家喻户晓。父亲砌的灶十分好用,请他去的人也很多,白天没有工夫,只好晚上通宵通宵地干。

 

父亲走后,留下我孤独地蹲守岸边,可苦啦!抽水机架在高高的河岸斜坡上,一个十岁的孩子就将在一张窄窄的竹躺椅上度过一宿。一阵阵闷热的河风吹来,夹杂着泥腥味和牛粪味,令人作呕。上半夜尚好,下半夜就更难挨了。月亮下去了,漆黑的夜晚异常寂静,偶尔一只野鸭扑棱棱地掠过,乌鸦发出一声长长的哀鸣,更有那发情的野猫撕心裂肺的叫声,甚是恐怖。我只有捂住耳朵紧紧地蜷缩在椅子里,在恐惧中熬到父亲归来。

 

我不敢向父亲说守夜的恐惧,因为父亲是坚定的无神论者。他给别人干活儿总是在深夜甚至凌晨才回家,少不了穿过荒山野岭乱坟岗。

 

王家坟是一座小山坡,坡上有一个采石后留下的大坑,还有一片李子林,除此就是茂密的灌木、丛生的藤蔓和无数的新坟旧冢。坡下有条小路,是上学的必经之路,每次我们即使结伴而行,心里仍然异常害怕,走过的时候总是静悄悄地加快脚步。

 

有一次,父亲去十多里外的玉龙场给人砌灶,回家时已是凌晨三点钟了。穿过玉峡口峡谷,步入平坦的坝子,远远看见两点火光在王家坟岨闪烁游离,在黑暗的荒坡上忽明忽暗,真像民间传说的鬼火。父亲向来不信鬼神,于是熄了手电,借着微弱的星光向山坡走去。可是,父亲来到山坡上却什么也没有发现,难道真有鬼吗?父亲疑虑着回到家中。

 

第二天中午,院里的彭大娘说,昨天夜里,后山的施家死了婴儿,半夜偷偷埋在了王家坟。村里有个风俗,谁家死了小孩儿是不吉利的,也不敢声张,往往趁夜里偷偷埋掉。原来王家坟的“鬼火”就是施家的人正在埋小孩的火把,他们看到父亲来了,就悄悄地躲了起来。那时语文课上刚学了鲁迅踢鬼的故事,我对父亲更加崇拜了。

 

农村最繁忙的时候就是秋收时节了。农民们忙碌了一个春夏,看着丰收的粮食,总是喜悦的,劳动的艰辛也散尽了。父亲是种地的一把好手,无论别人家年成如何,咱家总能丰收。今年更是大丰收了,金黄的稻穗全都弯下腰来,沉甸甸的。微风吹过,整个稻田就像布满了金子般,一浪赶着一浪。

 

父亲顶着烈日,穿行在田垄间,捋着一摞摞金黄的稻穗,古铜色的脸庞在阳光下愈发灿烂。父亲是在挑选来年的稻种。当他把一篮子稻穗提回家,我简直惊呆了,稻穗就像高粱一样,硕大,饱满,粒粒都是父亲的心血呀!母亲小心翼翼地把这些稻穗晒在院子里。

 

第二天早上,我还没有起床就听到母亲对父亲的呵斥:“你给他有什么好呀?我们自己不留吗?明年吃什么呀?……”母亲平日里是一个多么温柔贤惠的主妇,对父亲总是百依百顺,这次怎么就大发雷霆了呢?原来昨天夜里,父亲把最大最好的稻穗给村长送去了,那可是咱家明年的稻种!母亲当然生气了,一家人来年的口粮呀,能不生气吗?

 

父亲呀父亲!您怎能用一家人的命根子去讨好村长呢?您往日的自强自立、倔强不屈呢,都丢哪去了?您在我心里一直是一座刚正不阿的丰碑,可是,您现在背叛了自己!背叛了我们的家!

 

父亲终于病倒了,住进了县医院,那是 1997 年的春天。我们家里从来没有人住过院,爷爷早逝,奶奶瘫痪,家人生病都是在村里的诊所看病吃药。这次住进了大医院,一家人都慌了神。一番检查下来,父亲身体的各个器官好像都不正常,又好像都没有问题。只有我知道,父亲是累的,他透支了自己的生命。到后来,父亲在病床上躺久了,全身莫名的疼痛,一个无比坚强的汉子总是时时发出痛苦的呻吟,还严重便秘,我和母亲轮流给他从肛门上药,给他抠大便,一个倔强的汉子在疾病面前慢慢地屈服了。父亲后来的抑郁症大概就是从那时 开始的吧……

 

有一天,我去医院看父亲,病房里空无一人。一直找到医院的大院,在那偏僻的墙角里,父亲坐在石凳上,面前一个中年妇女,左手端着一碗水,右手拿着一支香,面前烧了一堆纸,口中念念有词……那一刻我愣住了,父亲不是坚决不迷信的吗?

 

我远远地看着父亲,不敢惊扰他,也不想让他尴尬。此时此刻,我才体会到一个人在生命无助时是多么绝望,绝望到可以背叛自己的信仰,而背叛又恰恰是对生命最真挚的热爱和眷恋。直到父亲从墙角里走出来,我才迎了上去:“爸,您去哪里了?我找您很久了。”

 

我把父亲扶进病房躺下,他似乎感到很轻松,望着我,有些羞怯地说:“那些谷种,我送给了村长,要是能在全村推广,那该多好啊……”

 

我的心猛地一震,人人都有英雄的梦想!我不敢多问,父亲是想推广自己多年扎根农田选种的成果?还是想让更多的人都能像他一样年年丰收?一个没有文化的父亲,一个生命中只有“劳作”二字的农民,我从未奢望过他有多么远大的抱负,抑或是博大的情怀!可是,事实却又真真实实地呈现在我的面前!

 

真可谓匹夫不可夺其志啊!我们都肤浅地认为父亲背叛了他做人的原则,哪曾想过他内心深处的追求?我们都愚昧地以为父亲背叛了他生命的信仰,又哪曾想过他对生命的执着并不亚于我们任何人!


Alternate Text 雪域天使-总第二十一期【2017年版】